跟老人聊天和跟年轻人聊天是不一样的。年轻人聊起天来往往特别有针对性、直指目标,老年人有一定人生阅历,心态也比较平和了。
老年人聊天,有时候说着说着就“豁”出去说到别的事情了,但人生的精华都是在这些豁出去的地方。
我们昨天采访了一名88岁的老太太,虽然采访项目关于解放以来洗澡、理发、如厕的演变,但我们也不插话,老太太想到哪就说到哪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她88岁高龄,刚做完一个心脏手术,医生问她,有的病人听到某某指标高出正常值十来倍直接就吓软滑下去了,她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,怎么心态这么好的。老太太说:“我都想开了,没有什么的,吓自己又怎么样啦,这病又不会好,我的人生没有任何遗憾,随时随刻准备好要走的。”
老太太说,每天上床之前,都会跟自己的拖鞋对话,她说:“拖鞋,很幸运今天我们多做了一天朋友,希望明天还能跟你碰头哦。”
听这句话时,我们三个采访人都哽住了,差点要哭出来。
她是个特别可爱的老太太,有很多兴趣爱好,喜欢收藏洋娃娃,有很多漂亮的胸针。年少时是大小姐、独女,家庭条件非常好,妈妈是有点小名气的电影明星,爸爸是实业家,小时候住的房子也很大。但是她小时候剪头发,就是弄堂口一刀剪平。后来她看到妈妈去南京理发店,说怎么做完那么好看,立志以后赚的第一份工钱就要去烫个头发。
后来,理发烫发就成为了她人生一直到现在都很重要的部分。这次她出院了,说住院22天了,该去洗洗弄弄了。直到这个年纪,她还是会去弄的。
我们这个课题,洗澡、理发、如厕,是非常细碎的,但就是从最基础需求去看人生、看空间的变化、时代的变迁。乍看漫无边际,但是一生的故事就这么被串联起来了,好像女性主义的解放从这种生活方式的细节里也能看到。挺好玩的, 很多时候人生的真谛都是在这些吃喝拉撒里面的。
每个老人家各有千秋,访谈多了之后,在个体的身后,能看到他的家庭、他的性格、他的人生走向,再看得宽一点,就是家庭所在的社会环境是什么样子的。
再比如说,张芝老师的丈夫朱曾汶以前是华纳电影公司的。在做张芝老师口述文稿整理时,我们加入了少量有关她丈夫的内容。同济大学人文学院的汤惟杰教授早前来看望二老时,拿了一本朱老先生在解放前创办的杂志——《水银灯》合集。杂志封面的角落上能看到定价,从1948年12月的七元,到1949年5月变成了金圆八十万元,这背后就是物价暴涨、推出金圆券、钞票不如草纸的那个时期,后来这本杂志也是因为成本较高,就停办了。这很有一种沙中看世界的观感。
我们做口述历史时常有一句话: 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博物馆。
每代人都会有自己时代的烙印在身上,辗转不同地方的人又会有独特的地域特色。在你没有跟他产生对话之前,只看他的外表,走在路上对方似乎都是微不足道的个体,但是当他坐下来阐述他这一生故事的时候,你就会发现像百宝箱被打开了一样。
每一场访谈过后,他们所有的最重要的这些事儿,好像都已经在你的心里了,跟受访者就真的有点像灵魂之交。
其实,很多老人蛮孤单的,欠缺陪伴,他很愿意聊很多以前的事情。我们的工作有时候像陪聊一样,跟他聊天他很开心,我们能聆听他们的故事,我们也很欣慰。
有一次,我们采访一个老爷爷,他说:“你看,这一说就是几十年啊。从12岁一个小毛孩子,一直说到退休。”
没有一个人的一生是没话聊的。可能出于中国传统观念,大部分人都比较低调内敛,不愿意多谈自己的事情,但在我看来,再平凡的人都有独特的经历。
拿我自己家的老人来说,我在香港做项目时,会想我到底是从哪里来、我到底是谁、我以后要走向何方,就很想去听一听我们家老人家的回忆。遗憾的是,在我真正开启这个事情之前,他们陆续都过世了,我没能再听见他们的故事。
但在我的印象当中,他们都有一些很独特的人生经历。比如说我爷爷,外人在路上遇见,可能也就觉得是个很干瘪的老人家。但我有听奶奶说过,说到他们结婚不久,奶奶乘火车从浙江去东北看爷爷,因为爷爷在东北当志愿军。她说这辈子从来都没有去过那么远、那么寒冷的地方。那天好像还飘着鹅毛大雪,我爷爷就披着一个军绿色的大衣,站在火车站台上等她。从我小时候出生、留在我印象当中的,都是他们老去的样子,一天到晚吵得鸡飞狗跳。奶奶在说到这个场景的时候,就觉得也许爷爷奶奶也有一些很独特的事情。那就越来越想知道在这之前还发生过什么事情,他们的上一辈是怎样的,但是现在没有机会了。
所以,我觉得每个人都有独特的经历值得被记录下来的,只是我现在没有这样的机会了。我会鼓励大家, 在还有机会的情况下,跟家里的老人家好好聊聊天,不要当真正想聊的时候,人不在了。 我现在跟我爸妈就好好聊天。
当有这样的一个过程了之后,家人之间特别能够理解对方,家庭关系也可以变得非常融洽。张芝老师的项目做完了之后,我现在比我先生更了解他的外婆是什么样子的。
老年人比较悠闲,可以很从容地分享人生经历。这些事情在他脑海中沉淀了几十年,我们去提问的时候,他们把那些记忆里最深刻的东西提炼出来分享,这些都是人生的精华。在某些场景里,跟他们发生这样的对话,我觉得还蛮幸运的。
我们在做枕流公寓第一个个案的时候,采访的是上海市文联退休职工、文艺理论家叶以群次子叶新建。当时我刚刚离开上一份工作不久,整个人依然处于焦头烂额、魂不守舍的状态。
那天我和摄影师王柱扛着设备、敲开叶老师家门的那一刻, 整个人好像从那种很糟糕的状态里抽离出来了,回到了可以思考、可以感受这个世界的状态,觉得自己活了。
他家的房子其实蛮旧的,五六十年代的样子,墙漆有一点剥落,地板颜色也有点陈旧,但是这是一种原汁原味,让人踏实的感觉。房间挑高很高,那天的阳光又特别明媚。他很从容地泡杯茶放在窗台旁边,冒着烟,然后就坐在那边开始说了。他是哪一年搬到这里来的、全家多少口人搬来的、房间是怎么分配的、爸爸平时在哪个位置工作,我的脑海就跟着他的叙述展开想象了。
“文革”初期,他上山下乡选择了北大荒。我问他原因,他说他很清楚地记得父亲在遗书里交代孩子们一定要到农村去、一定要到广阔的外头去感受这个世界。再加上他父亲之前跟他们共同相处的经历,他曾经带孩子们看过一部电影——《老兵新传》。于是,他选择了特别遥远的北大荒,去感受一下,一去就是十年。
那一刻作为访问员,我能够感同身受,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他父亲,但他父亲在他的讲述当中活过来了。访谈快要结束时,他还指着不同的方向开玩笑说:“你怕伐?我们家三个人都在这大楼里走的,父亲、外婆和我母亲。”我发自内心地觉得不害怕,我们对于受访者是很感激的,感激他们可以把家里这么隐私的生离死别、人生每一个重要的抉择,都毫无保留地跟我们分享。
走入现场的次数多了之后, 就会有这样心灵相通的时候, 在某一刻被触动到,会“上瘾”、“中毒”,于是离口述历史就更近了一步,不可自拔地想把这个事情做下去。
我们在做项目时,有时也会和一些有着一技之长的朋友相遇。今天,我们身边一位很好的朋友Luna,她拍照特别好看,我们近期在一起策划一场线下活动《你好,_____》摄影工作坊,鼓励和陌生人聊天,聆听他们的故事,用手机记录他们的状态。Luna那天脱口而出:“感恩大家,让我无聊的生活有了些活力。”这其实是一种个人价值的再体现,很多人都希望可以被看到、被听见。
王南游其实也是在用业余时间做这项工作,她说之所以会一直做下去,是因为这个事情可以在内心为她搭起一座小房子,好像不会在工作里面被完全淹没,迷失方向。
我觉得,这项工作在为我们个人建设小房间的同时, 也许还可以为很多人建设他们的小房子。
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香港做老师,我们说有教无类,每个学生都是非常不一样的,把这套的理念转换到生活当中,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他们独特的价值跟需求。
对我们工作室来讲,我们持有开放的态度,欢迎大家的加入,集思广益,发挥各自的价值。
口述历史在历史学、社会学、人类学等不同学科都有不同的做法,我们博取众长,形成了一套自己的门路。经过若干事件以及调研,我们决定在文稿中保留对话的方式,这样子比较原汁原味,就像在访谈现场一样。每一个人的语言特色本身,就是一种人生经历的体现。这些稿子和片子发布之后,不同学科、不同背景的观众会有自己的阅读偏好和研究重点。
我们除了做To B的比较大型的集体记忆项目以外,也提供针对私人的口述史服务,出乎意料地发现,这项服务的送礼属性还蛮强的。在一些特殊的人生节点,比如结婚、退休等等,一些人会希望为他的好友或者他敬重的长辈购买这样的服务,让他们留下一份独特的人生纪念。
其实口述历史不一定非要去做年纪大的人,不同人生阶段会有不同的感悟,三十几岁去回忆前面1/3的人生,跟在六十几岁去回忆前面的五十几年,会有不同的感悟,就像拍人生纪录片一样,记忆会自动过滤掉一些东西、重复加重一些东西,还有一些回忆可能会被扭曲、被淡化, 这都是人生的一部分。
当然针对高龄老人,我们的工作确实是在抢救人类的非物质遗产。我们有遇到一位老先生,他在访谈次年过世了。当时,他的故事正好在媒体上发布了,他太太对此非常感激。她说幸好有了这场采访,因为先生走得很突然,她没有办法接受。看完文稿和短片,她觉得她的先生还活着,因为他就在短片里坐着说话啊,她对着片子老泪纵横。
他们的儿子当时在国外,因为回来要隔离,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没见上。我们把录像的素材放进U盘、照片洗好装框给到他们,对他们来说,也是个留念,因为老人平时也没有拍照的习惯。
对于这些遗憾,我没办法处理,只能让它留着,化悲痛为干戈 ,更好地投入到已经认定的方向上去,像一个传道士一样不断地跟人家说,如果你有这样的机会,去做这样的事情是很值得的。
以前在香港美荷楼工作的时候,我们采访过几百个住在深水埗石硖尾地区的受访者,里面包括大导演吴宇森,包括《岁月神偷》的导演罗启锐一家,还有一些看起来似乎默默无闻的住户们。我们在社区博物馆里把他们曾经的居住环境复刻了出来,小到关于一个菠萝包,大到关乎香港公共房屋的政策。那些有过公屋居住经历的人们喜欢来参观,国外的友人对这样的保育活化项目也非常感兴趣。罗启锐后来也来过,在罗氏鞋店故事前站了许久,跟他电影里拍出来的场景都能对应上的。罗老师去年过世了,他是通过电影的方式记录下了罗家的历史,香港在七八十年代的狮子山下精神。当我们在做美荷楼项目的时候去看这部电影,那真的是感慨万千,看到他们台风天去救鞋店,都会哭得跟傻子一样。
人的记忆有时候会有偏差,特别在针对一些特殊的时间、地点、人物和实践的时候,我们会对照档案史料去看,当然不是说档案史料完全正确,我们会反复考证,当看到多方资料可以互相印证的时候,真的会有一种触电的感觉。张芝老师受访时提到,1940年代末,亚美麟记电台有一个节目和“流动诊疗车”相关。当时我没懂,慈善事业和广播事业是怎么搭上边的?在整理访谈文稿的时候,联系了电台老板的女儿陈颂周,才拼凑出“流动诊疗车”通过电台宣传筹款的历史全貌,因为陈老师手上就有电台当时跟红十字会签约的文件。
龙应台说:“个人记忆跟集体记忆细密地编织在一起,你的记忆决定了你会忠诚于谁,反叛于谁,决定了你的爱、你的恨。如果把集体记忆想象成一片织布,每一个个人的记忆其实是一根丝线,如果把个人抽出来,他就会断裂。”
个体记忆是琐碎的,是一根丝线,集体回忆是一条条小丝线串成的大网。这些记忆决定了你相信什么,决定了你坚持走下去的道路。一个人对于自我的认知、对于一个家庭的认知、对于社会的认知,都来自于他的记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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